“常熟童工”視頻里光著臂膀在小作坊干活的輟學少年
在關嶺縣,,臺球廳成了輟學孩子消磨時光的最好去處 攝影/本報記者 楊寶璐
從貴州安順市到江蘇省常熟市,距離約有1900公里,。小韋乘坐大巴花了兩天多時間,,幾乎橫跨了中國。
這是他15歲的生涯中走得最久最遠的一段路,。今年2月,,輟學近兩年的小韋來到常熟的一家作坊打工。直到11月,,作坊因涉嫌雇用童工而被查封,,他一共在這里工作生活了9個多月。
來到常熟這么久,,對于這個城市而言,,他卻是個陌生人。除了廠房和宿舍以外,,他一次也沒有去過其他地方,,他不認識路,,而且也沒時間出去玩。
像小韋一樣的孩子還有很多,,在長長的生產(chǎn)線上,,他們的存在是公開的秘密——作坊老板、中介,,甚至家長與他們自己都心照不宣,。根據(jù)常熟市相關數(shù)據(jù)統(tǒng)計,自2012年以來,,常熟人社部門共查處使用童工案件107起,,涉及使用童工211名。
出來的時候,,他們都對外面的世界抱有美好的幻想,,但單調而繁重的工作卻將他拴在了工廠的縫紉機前。
上班,、睡覺,、玩游戲,成了他們周而復始的日常,,像車輪一樣,,碾過他們的青春。
外面的世界不精彩
qq空間是為數(shù)不多用文字描摹生活的地方,,內(nèi)容一成不變:10月10日凌晨1時19分:終于下班咯,,11日晚上11時:下班咯
直到工廠被政府稽查人員敲開之后,這城市的樣子,,才一點一點地展現(xiàn)在小韋眼前,。
幾天前,梨視頻公布了一段視頻,,不少未成年人在常熟的小作坊里當童工,。當?shù)卣块T立即展開行動查封作坊,根據(jù)北京青年報記者掌握的名單,,在找到的10名童工中,,有7名來自于云南和貴州,小韋就是其中之一,。
從11月22日起,,4名孩子被安置在一家酒店里,有政府工作人員全天候陪同,,負責他們的飲食起居,。在等候父母來接他們的這段時間里,他們就呆在房間里看電視,、玩手機游戲,。晚上,,工作人員則和他們住在一起,偶爾帶他們出去遛遛彎,。
這是小韋來常熟以來,,第一次這么悠閑自在。在作坊里,,他們和自己操作的縫紉機一樣,,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在不停地運轉。早晨8點上班,,晚上11點下班,,每天工作十四五個小時。因為是計件工資,,小韋每天約要完成800件,。在產(chǎn)量面前,老板訂下了嚴格的時間要求,。“只有吃飯時可以休息,,一般十幾、二十分鐘,,不超過半小時,。”累了就戴著耳機聽聽歌,手不停,,作為流水線上的一顆鉚釘,他停下來,,意味著下一環(huán)節(jié)就會遲滯,。
擋不住的輟學腳步
在關嶺布依族苗族自治縣,打工回來的輟學生,,往往在班上繞一圈,,一些動搖的學生就跟著走了
1900公里以外,在不少小韋的同齡人眼里,,這樣的生活,,卻是值得艷羨的。
不讀書,,就打工,。這在小韋的家鄉(xiāng)貴州,幾乎成了一種共識,。小韋告訴記者,,他還有5個同學也在江蘇打工,工作內(nèi)容和他差不多,。越往鄉(xiāng)鎮(zhèn)走,,輟學的情況就越嚴重,。
據(jù)新華網(wǎng)報道,2015年,,貴州省的初中輟學率為1.17%,,但真實的情況還要嚴峻。在關嶺布依族苗族自治縣的一所中學教數(shù)學的鄭超(化名)告訴北青報記者,,初中剛開學,,一個班齊齊整整60多個學生,初一沒結束就走了四五個,,初二再走幾個,,初三班上就能空出十來個了。到初中畢業(yè)時,,往往一個班的學生數(shù)只有五十個出頭,。
和小韋情況類似,這些孩子離開學校,,能找到工作的就去打工,,找不到工作的就在街頭晃蕩。
這些出去打工的孩子,,雖然賺錢不多,,但每次回來,都能引進一股二手的“潮流”,。
“一年能攢下5000元就不錯了,,過年一回來,先買個二手摩托車,。”鄭超說,。出去的孩子不一定會變成熟,但一定變得“社會氣”,。前幾年,,他們穿著帶破洞的牛仔褲,燙個殺馬特的發(fā)型,,往摩托車上架倆低音炮,,轟地在縣城的馬路上飆出去,馬達顫抖著怒吼,,混合著低音炮功放的音樂,,引來昔日同學紛紛注目。
這也是老師們最為緊張的時候,。往年,,鄭超從來不允許外出打工的學生打扮成這樣出現(xiàn)在教室門口。“有些孩子一看以前的同學打扮成這樣,,覺得很拉風,,自己也會跟著學,。”
往往一個回來,在班上繞一圈,,一些動搖的學生就跟著走了,。
“學不進去。”小韋告訴記者,。小學時,,他還是個乖孩子,學習成績也不錯,,但上了初中之后開始沉迷于網(wǎng)絡游戲,,成績就落了下來。終于,,在初一快結束的時候,,小韋提出了退學,父母沒勸,,“他們知道勸我也沒有用”;學校老師也沒有挽留,,“現(xiàn)在的老師哪有勸的,都是隨自己”,。
這樣的想法,,讓老師們覺得冤枉。
學生流失的原因千奇百怪,,有的悄不作聲兩三天不上學,,老師打聽到家門上,才知道學生已經(jīng)出去打工了,,還有一次,,鄭超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代課的一個班有兩個學生沒有來,問班主任孩子干什么去了,,班主任跟他說,“你問這做啥,,人家回去結婚去了,。”
在縣里另一所中學教八年級語文的李娜(化名)也告訴記者,前段時間,,她所帶的班級上就有同班的兩個孩子,,一男一女,雙雙輟學結婚,。“他們是娃娃親,,現(xiàn)在好像已經(jīng)懷孕了。”李娜說,。
窮并不是輟學的首因
這里沒有那么多連溫飽都滿足不了的窮,,在老師們眼里,,社會和家庭對教育的重視程度差,才是孩子們輟學的原罪
網(wǎng)友對于常熟童工的評價莫衷一是,,不少人認為,,是貧窮導致了輟學,而到東部發(fā)達地區(qū)打工,,則是為他們打開了另一扇門,。
但這種原因,被多位老師否定,。 “我們承認,,窮是導致一部分學生輟學的原因,但絕對不是主要原因,。”多位中學老師向北青報記者強調道,,“尤其在縣里,那種溫飽都滿足不了的窮很少,。”
語文老師康明(化名)給記者算了一筆賬,,根據(jù)政策,貧困生每年有1250元的補助,,分攤下來每學期625元,,學校提供一頓免費的午餐,而晚餐也只需要三元,。如果節(jié)省一點,,完全可以解決一個貧困生的溫飽問題。況且,,在義務教育階段,,所有的學費、書本都是免費的,。“我們班上就連自己印的復習資料都不會向貧困生收錢,。”鄭超說。
在老師們的眼里,,社會和家庭對教育的重視程度差,,才是導致孩子們輟學的原罪。
“別的地方學生搗蛋,,老師有時候會停課讓學生回去反省,,在我們這兒從來不敢這么做。”李娜說,,在這里,,如果讓學生停課反省,相當于就讓他們輟學。“他們會跟家長說,,老師不讓我上了,。”
為了減少學生輟學,當?shù)氐慕逃块T給學校下達了控輟保學的任務,,每當班上有學生輟學時,,班主任都會去學生家里反復做工作,但收效甚微,。
幾年前,,康明到一個學生的家里家訪,興許是被老師嘮叨得煩了,,學生直接操起鐮刀,,威脅要砍他。家長在旁邊勸,,說的話卻是“老師你看見了吧,,我們是真的管不了。他不想讀就不讀了吧”,。
這件事情讓康明一直記在心上,,伴隨著他從鄉(xiāng)鎮(zhèn)的中學一直來到縣里的中學。
家長們所表現(xiàn)出來的淡漠態(tài)度,,時常讓老師們有一種無力感,。今年3月,李娜帶初三班級,,就差三個月就要中考了,,學校組織了一次家長會。那一天,,李娜專門穿了一身正裝,,提前站在講臺上等著,令她難以置信的是,,班里一個家長都沒有來,。
qq空間是他們?yōu)閿?shù)不多用文字描摹生活的地方,空間裝飾得很炫,,內(nèi)容卻一成不變:10月10日凌晨1時19分:終于下班咯;11日晚上11時:下班咯;另外一個孩子小楊則在11月15日怨念道“今天其他廠都放假,,就我們廠不放”。
同廠的小劉告訴記者,,有時候加班晚了,,第二天起不來,,老板會去宿舍喊他們,,“很多時候上班都是打著迷糊。”每個月,他們只能在1日休息一天,,節(jié)假日也只有端午可以休息,。
沉默,是疲憊生活的常態(tài),,本該愛玩愛扎堆兒的孩子們只能自己找樂子,。玩手機成了不可替代的娛樂,即便工作到很晚,,睡前也得打一會兒游戲,,“有時候甚至通宵玩游戲。”小韋告訴記者,。正因如此,,老板擔心他第二天沒精神,影響生產(chǎn),,會在12點收走手機,。
幾乎每個人都有撐不下去的時候,大約在7月時,,小韋差點辭職回家,。長期的加班讓他覺得有點吃不消——2月份作坊老板馮某去他家,跟他父母商量要招工的時候,,他沒想到這工作這么累,。父母也沒多想,只是囑咐馮某要照顧好小韋,,就由他跟著老板遠走異鄉(xiāng),。
讓他堅持下來的動力,是沒有結算的工資,。“走了沒法結賬,,扣下的工資就不給了。”小韋介紹說,,他們4個“童工”每個月的工資是2500元,,老板每月先會支付1000元作為生活費,剩下的等到年底結算,,如果提前走,,被老板扣下的那一部分就算白干了。
茫然是孩子的普遍狀態(tài)
狹如一線天的升學希望,,讓不少家長和學生都質疑讀書的意義,。放棄,變成了最容易的選擇
茫然,。這是很多這里瀕臨輟學的孩子的普遍狀態(tài),,他們不只是不想讀書,,事實上,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,。
“沒想過那么多,,就是單純想出來。”小韋回憶道,,當初離開學校時,,他并沒有想過打工自食其力,只是覺得趁年輕出去闖闖,、見見世面,,比在家里呆著要好。
在關嶺縣,,能堅持讀到高中的并不多,。李娜告訴記者,今年6月,,畢業(yè)班500多名學生,,只有200多個考上了高中。
“要是能考到全省有名的安順二中,,上個好大學,,差不多就有保障。”鄭超說,。2016年中考,,安順二中的分數(shù)線是549分,數(shù)據(jù)顯示,,關嶺參加中考的3047名學生中,,只有12.83%分數(shù)達到了500分以上。
這狹如一線天的希望,,讓不少家長和學生都質疑讀書的意義,。加之不少學生都是留守兒童,父母常年在外打工,,跟著無力輔導學習的爺爺奶奶生活,,放棄,變成了面對學業(yè)困難時最容易做出的抉擇,。
鄭超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失敗的老師,,因為他從來沒有帶過“重點班”的學生。
而在這里,,普通班,,差不多就意味著“與高中無緣”。鄭超給北青報記者舉了個例子,,他在鄉(xiāng)鎮(zhèn)中學教書時,,畢業(yè)年級300多人,,只有50多人能夠擠過中考的獨木橋,剩下的學生,,都只能在輟學與去職高中選擇。
薄弱的小學階段教育,,讓初中老師的課程幾乎上不下去,。語文老師說,小學畢業(yè)生還分不清聲母韻母,,寫不全自己的家庭住址;數(shù)學老師則說,,初一一上課就蒙了,因為學生乘法除法都還算不清楚,。
“很簡單的題,,100分的卷子,能考40分就算是可以交待了,。”鄭超說,。
偶有清醒但乏力的學生找他談心,不安而惶惑,,“老師,,人家沒讀書的出去打工都能賺那么多錢,我就算讀完初中,,又能怎樣呢?”
他只能盡力去安撫這些孩子,,盡量用自己的人生經(jīng)歷來說服他們。“我拿自己跟自己那些沒讀書的朋友做對比,,至少我現(xiàn)在是個老師,,而我的那些沒讀書的朋友們,他們更多是在混日子,。”
然而這么漫長的人生經(jīng)歷,,對于年輕的孩子們來講,遙遠得甚至不真實,。真實的是網(wǎng)吧里并肩打怪的伙伴,,與游戲中的分數(shù)和排名。
周日下午五六點,,本該是寄宿生返校的時間,,北青報記者卻在網(wǎng)吧見到了不少稚嫩的面孔,一邊是電腦屏幕照映出來的專注,,另一邊則是臺球桌頂燈光照耀下的雀躍,。不少人背著書包,但詢問起來,,每一個都說自己年滿十八周歲,。
出去容易回來就難了
一年年學生來了又去,,教書、勸學,,康明看不到希望,,十來年了,改善不大……
“既缺乏社會道德,,又缺乏社會認同感,。”康明說,“老師和學生都缺,。”
今年是他教書的第13年,。這13年里,最讓他自豪的是教出了考上名校研究生的學生,。但更多的是失落,,他初為人師時教的學生,甚至還有服刑的,。
但他很少給自己現(xiàn)在的學生講研究生的故事,,他把這份榮耀埋在心底,這是作為一名老師隱秘的欣慰與驕傲,,“對于大部分孩子來說,,這太遙遠,不想給他們太多夠不著的東西,。”康明說,。
康明最不想在街頭看到自己曾經(jīng)的學生——去外地,或許還意味著自謀生路,,而在街頭晃蕩,,則意味著渾渾噩噩地混日子。而學生們也同樣不想看到他,。街頭偶遇,,總是遠遠地躲開,或者低頭不打招呼就走掉,。
見識過世面的小韋尚未想好今后的日子,。他想回家學點計算機技術,小劉則決定補補課,,“回去就該上初二了,,應該還能跟得上。”
大部分輟學的孩子,,離開學校就再也沒有回來,。有些家長不甘心,強行把孩子送回學校,,可是在外面心野了,,即使勉強回到課堂,,能堅持下來的也很少。
2014年,,有個家長找到鄭超,,求他再收下兒子。“他初一就輟學出去打工了,,但學籍一直保留著,,現(xiàn)在回來直接跟初三班。”鄭超沒有抱太大希望,,“畢竟太遲了。”
但他還是收下了這個學生,??疾簧细咧校忌下毟咭残?。這里一直是重慶職高的重點生源地,,不少老師去重慶的職高考察過,“那邊的教育至少比我們領先20年,。”老師們說,。某些熱門專業(yè),如汽修,、計算機和服裝等專業(yè),,畢業(yè)后的薪資甚至比老師都高,這對于考不上高中的學生來說,,莫不是一條好出路,。
學生回校之后,鄭超照例找他談話,,要求他把“莫西干頭”剃了,,稍微努力一下,但僅僅安分了一天,,到第二天晚上,,鄭超去學生寢室查寢,這名學生已經(jīng)翻墻逃了出去,。
一年年學生來了又去,,教書,勸學,,康明看不到希望,,“十來年了改善不大”,但又不忍放棄,。
剛剛開學兩個多禮拜,,張宇(化名)就坐不住了,。沒等老師對他有更深的了解,他就開始曠課,。勉強挨到11月,,便再也不肯去學校。
沒人知道他家在哪兒,,康明按照同班同學提供的信息找到了張宇的母親,。康明告訴北京青年報記者,,張宇的父親嗜賭,,全家只依靠母親擺攤來維持生計。全家四個孩子,,沒有一個初中畢業(yè),,張宇是最小的一個。
張宇的年齡實在太小,,連打工都沒處去,,只得在街上逛蕩,去網(wǎng)吧打游戲,。母親不給他零花錢,,但他從不缺錢,在紹興打工的大哥,,一給就是幾百元,。
張母對街上網(wǎng)吧的熟悉程度,甚至比對自己兒子更深,。她帶著記者去網(wǎng)吧找兒子,,網(wǎng)吧管理員都認識她。但張宇不在網(wǎng)吧,,她不知道兒子還喜歡去哪兒,,也不知道兒子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,甚至連兒子的手機號碼都不知道,。
母子最近一次交流,,是她勸兒子回去讀書,氣急了,,她抄起一根鐵棍往兒子身上打去,,張宇還了手,撞碎了街邊賣小吃的小推車的玻璃,,到現(xiàn)在,,她的后腦還在疼。(文/記者 楊寶璐 鄭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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